“烽火戏诸侯”的事情已经流传了千年,基本上已经被当做史实用来教育后人了。人们会把西周灭亡的罪责归到荒乱可笑的周幽王身上,更会归到只因为貌美而被周幽王收入宫中的褒姒身上。但其实,如果结合出土实物和前代记录来看,司马迁所记录的这件事情可以说是漏洞百出。其实《史记》也不是这一处出现让人怀疑真实性的地方了,那么,在这件事情中,有哪些地方值得怀疑呢?

为了讨好笑点极高的冰美人褒姒,风流天子周幽王把诸侯们当做快递小哥一般戏耍,等他们把货送到了又要求退货。最后喊狼来了的孩子最后被狼叼了。幽王有幸成为了因为女色亡国的反面典型。故事本身有一定的史实背景——周王威信大跌、失信于诸侯。但是考虑到西周末年的种种情况,故事本身的可信度就不大了。

烽燧本身是怀疑的起点

今人所熟悉的“烽火戏诸侯”的典故,出自太史公撰写的《史记-周本纪》。他写这段故事时,可能参考了前代的有关材料。那么在太史公之前有没有关于幽王戏弄诸侯的文献记载呢?当然有!幽王戏诸侯的故事还见诸战国末期的《吕氏春秋》,只是此版本与太史公的版本的最大区别在于,幽王是“击鼓戏诸侯”,而非烽火戏诸侯。两个文本记载了不同的传令方式。

虽然《墨子》的部分篇目提到了烽火,但从考古发现来看,我国年代最早的烽燧遗址是西汉的遗物。所以,除了司马迁的《周本纪》之外,并无其他材料,更无考古发现证明西周时代的关中地区有过烽燧。

倒是在西汉时代的在汉匈战争中,烽火台是汉代边防体系的重要设施之一。史记中有例如“胡骑入代句注边,烽火通于甘泉、长安。数月,汉兵至边,匈奴亦去远塞,汉兵亦罢”的记载。一旦匈奴入侵,前方的烽燧可以及时预警并略微迟滞敌军,长城边墙则能阻断匈奴小部队的袭扰与侦查,后方的屯兵要塞则根据烽燧、前哨提供的情报组织反击。

“举烽传警,乃汉人备匈奴事耳”。司马迁有可能在叙述西周末年戎狄入侵的历史时,想到了自己所处时代的边境烽火,于是“关公战秦琼”式地将烽燧移植到了西周末年。所以故事里,幽王戏弄诸侯的重要道具--烽燧是不存在的,这个故事的可信度如何,也就一目了然了。

远水不解近火的诸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话虽如此,但西周的王畿实际上接近帝国版图的西部、靠近周后期的劲敌戎狄。远在关东的各大主要诸侯的兵力可谓“远水不救近火”。这一点可以通过文献中记载的行军时间来判断。就算有烽火戏诸侯这码事,天子能调戏的诸侯,只能是王畿内部的各种小国封君。

西周早期的主要敌人是东方的商人、商的盟友们,以及各种各样的夷人部落。所以西周在关东的封建就是为了巩固对殷商故地的统治、防范夷人的叛乱与入侵,肥沃土地、战略要地与要道都有同宗把守。但随着时间的发展,这套布局的漏洞是东重西轻-北重南轻,江汉、淮河流域缺乏有实力的诸侯国防御南方。王畿附近缺乏大诸侯藩篱,只是周人早期武力甚强,威胁不甚明显。

西周后期,由于种种原因王室实力下降,而距离王畿较近的西戎的威胁就体现出来了。西周前中期对西、对北外战虽有不少胜利,但即使追奔逐北,也只是对于侵略的反击,而猃狁的进犯却可以深入王幾附近。在诗经中有许多关于玁狁入侵的诗歌,它们遥相呼应着青铜器的记载。比如周厉王时代的《多友鼎》铭文,就记载了一场王畿内周军抗击玁狁的短线防御战:

玁狁从位于太原(今宁夏固原,《诗经》中的“太原”,区别于后来的山西太原)的基地出发,长驱直入泾水谷地。他们攻破京师后他们又东进了约25公里,洗劫了旬地,捕获了当地居民。也许是察觉到周军出动,猃狁于癸未日(20日)开始后撤。甲申日(21日),贵族多友带领的周军在豳地附近的漆(距离丰镐120公里)追上猃狁并与之开战,猃狁200人被歼灭,117辆战车被缴获,旬地居民也被救。随后,周军又在距离漆地约70公里的龚地追上敌军再败之。然后周军继续西进,在杨冢三败之。多友于丁酉日(34日)在周都献俘。

也就是说,有一支规模不小,害装备了战车的玁狁突入王畿,还攻破了周人在泾河上游的防线。周军从反击到凯旋持续了13天。理论上周军从王都出发,大约会在行军6天后到达前线。但是由于军情紧急,周军出击时的行军速度肯定比返回时的速度快,而且周军又多打了两仗才返回,所以周军只用了6天不到的时间,就从首都赶到了第一个战场。对于周王而言,敌人就是在国门前磨刀霍霍。

这样的规模不小、惊心动魄的战斗并不见于史书记载,而且青铜礼器是用来记功的。换而言之,一些失败的战例没有留下任何可考的记录。所以西周王畿的严峻国防局面可见一斑,敌人近在咫尺。

参考其他文献,武王伐纣时于一月癸已(26日)从关中出发,于二月癸亥(26日)行军至中原的牧野,大约用一个月的时间走完约400公里。根据西周铭文的记载估算,周王师从关中到达位于天下之中的洛阳,大约要走40日左右。所以关东诸侯要入关中勤王,至少要行军30-40日左右。

更何况各路诸侯组织军队、集结人马、收集粮草还要花费更多时间。此外按照周朝的礼制,军队出战之前还要“省道”:出征前派人清扫道路,整修行军路线、侦查路况,以便车兵通行。这些任务都无法在短期完成。

而且从地理上看,西周时代蕃屏中央的几个大国,齐(山东半岛)、鲁(山东南部)、晋(早期中心位于山西南部运城盆地)、燕(燕山南部)、卫(山东、河北、河南交界处)、郑(西周末期才出现,西周灭亡前夕,郑桓公将国民从陕西地区迁到洛阳以东地带)距离洛阳更远。要他们来勤王不亦难乎?根据后来历史的发展,当秦晋卫郑联军真的赶到时,战斗早已结束、戎狄正盘踞周故地。可见关东诸侯西征也不可能朝发夕至。

最后,历史上周天子带兵征战,通常是让战地附近的诸侯就近增援。在周厉王镇压鄂侯叛乱时,在王师作战不利的情况下,周王派出了井叔禹率武公的贵族私兵“兵车百乘,斯驭二百,徒千”前去助战,击败了叛乱。《多友鼎》中的贵族多友也是受命于大贵族武公,带领武公的私兵前去抗敌,很少有让关东诸侯不远万里、带军队来到关中协防的情形。所以指望东方列国前来勤王是很难成立的。

制度缺陷

就算周王想戏弄诸侯,他能号令的应该是王畿附近的各种小国封君。因为西周的王畿不是铁板一块,那里有着各种各样的小势力。比如在陇山以西有秦人为周天子“保西陲”,在关中盆地的西部,还有与周王室交好的一些独立的小国或者外族小邦,其中一些不见于史书中,是考古发现才让他们重见天日。矢国位于宝鸡县贾村至陇县南坡,其君主为姬姓,称王,理论上与天子地位对等!鱼国位于宝鸡市南,把守川陕、甘陕的交通要道。豳以旬邑为中心占有今天的彬县与长武,是横在西北敌人进入渭水流域的防线,在矢国、豳国以西还有一个外族的乖国,其君主也称王。

这几个国家沿着子午岭、陇山至秦岭一字排开,也构成了一道防线,把守后来唐代的萧关道与陇关道。丰镐以东,还有芮国、虢国、韩国、魏国等同宗小国把控晋南与渭水流域间的交通要道。但这些小邦要么实力无足轻重,要么不见经传。而且到了西周末年,一些有先见之明的君主们和贵族们已经预感王室要遭灾,或者在政治斗争中失意,于是他们进行了东迁。比如郑国先君郑桓公见王室多有变故,祸患将至,于是迁徙其国民到中原地带躲避,以保存宗嗣。这样的行为无疑会削弱王畿的防御能力,让已经受到“三川竭、岐山崩”的天灾打击的关中地区更加虚弱。

在实力虚弱、山河日下、人心惶惶之际,天子怎么有权威、底气去戏弄诸侯呢?!西周的制度注定了这个王朝的衰败。迄今为止尚无证据表明,西周王室对诸侯领地有着中央集权的财政体制,土地一旦被分封给了自己的亲属、臣子,就对于周王而言,意味着永远失去了价值。每位周王都有自己的子嗣、亲属、封臣,历代积累的受封者越多,意味着赏格越高,王室的负担就越重,王室的军事、经济实力必然受到挤压。王室能否调动诸侯的财富与兵力,完全取决于天子的实力与诸侯的意愿。

随着代际的延续,当初开国元勋的后裔们早就老死不相往来甚至刀兵相见,血亲意识也日益淡薄,地方越来越游离于中央。所以西周封国在对外开疆扩土的同时,同时也在压缩王室。没有种种构想出来的妖孽灾变,这个王朝也难逃衰败。在古本、今本《竹书纪年》这样更接近事发年代的文献中,对于周亡国的描述十分简明:幽王九年,申侯公开联络犬戎与缯国,书中用了十分正是的“聘”字,足见其明目张胆。周幽王十年,幽王前往中原的太室山与诸侯盟誓,天子不能让诸侯来朝反而前往地方,可见天子威信大跌,但面临压力却又无可奈何。

这一局面是西周中期以来地方诸侯离心力渐强、诸侯与天子关系恶化的结果,也能从侧面说明天子毫无戏耍诸侯的可能性了。最后幽王十一年,王师主动讨伐申国但被击败,最后平王的外公申侯和缯国联合犬戎颠覆西周政权。

烽燧的弱点

虽然烽火这种声光信号远快于车马传信的速度,但烽燧本身也有种种缺陷。周幽王就算有烽燧,也未必能有效地传达命令。烽燧本质上属于接力式的传信方式。烽燧用不同数目的积薪、苣火、烽火、旗帜表示不同敌军的规模、不同敌情,然后按照烽燧的顺序,将前线的敌情逐步传到后方,从而给将领们以参考,他们一般会派出2-3倍于来犯者的军队还击。

汉代边军烽火信号级别。烽分为草烽与布烽,布烽是标帜物,草烽是点燃的柴草。白天举烽;苣用芦苇扎成,长度不一,夜间点燃,有时汉军要准备大苣彻夜长明;积薪是柴草堆。根据《汉书》的叙述与有关测算,居延塞烽火传令的速度是每昼夜1280——1440汉里(汉里约合400米),或是每昼1600——1800汉里。《汉书》中记载,汉朝强盛的时代,运行良好的河西烽燧发出的信息,用一天就可到达辽东是可能的。

但与烽燧传信的快速形成反差的,是其不佳的稳定性、准确度和保密性。首先燃料受天气、季节影响大,恶劣天气中烽燧的传信易受影响,“胡骑凭陵杂风雨”的攻势,可能与牧民趁着天气恶劣、传令不便的机会进攻有关。

其次,烽燧的各种信号敌我双方均可目睹。烽火台白日升烟、夜里举火,但在昼夜交替时不可避免地会有信号混乱,匈奴人就有了可乘之机。根据东汉建武五年的EPT68简记载,在一次边境冲突中,匈奴骑兵在日落时分攻击木中燧,燧长陈阳发出信号,城北燧开始接收信号。但由于天色变晚的原因,城北燧的人员只看到了烟,而没看到木中燧举起的烽帜。城北燧候长周褒派属下骑马前去木中燧侦查,结果被埋伏于道上的匈奴人俘虏,最后这些匈奴伏兵还全身而退。最后周褒被免官治罪。可见匈奴兵长期与汉人交手,不仅注意到了昼夜交替时有信号混乱这一问题,还识破了烽燧间传信的顺序与方式,最后还活捉了汉军官吏。

由于传播环节并不十分机密,敌我双方都能看到旗帜、鼓号与烟火,一旦这套符号系统被识破,就毫无保密性可言了。汉简中记载,汉军发现匈奴人会用洗劫堡寨时缴获的烽具、积薪等物品,按照汉人的传令体系制造假烽火,玩起了声东击西之计,原因就是烽火系统的保密性不佳。最后,任何传播方式都无法做到瞬间送达信息,信号从发出到被接受仍需一定时间,而且烽燧发出的代码是十分模糊的信息。

根据汉简的记载,在边境冲突中,灵活的匈奴骑兵会派出数目不等的小分队,多地点、多批次地攻击边墙与烽燧,使得汉军将领就在短时间内接收到混乱无序的信息,难以判断其主攻方向。模糊的信息能否被接受者正确解读也不一定——汉简中不乏燧卒操作失误、误传信息、受到惩罚的记载,这说明传信迅速的烽火一旦操作失误,可能会铸成“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大错。

在西汉末期中原混战之际,北方的长城亭障的防御功能必然大打折扣,而同样的问题也会出现在西周晚期。国防弛懈,政令混乱,就算周幽王有烽火台,能否不受干扰、准确无误的传达信号是要打大问号的,诸侯未必能准确地从信号中提取有效情报、作出正确反应。

假若周王真的用烽火将敌情、敌军规模告诉东方诸侯,且不论东方诸侯能否收信,进攻周王畿的西戎部族反而会比关东诸侯先看到烽火、进而警觉起来、及时作出相应部署,天子有可能陷入更加不利的局面。而西戎的盟友、带路党申侯、缯国正是周的诸侯,他们熟悉周人的制度文化,而且在西周后期,戎狄长期进攻王畿,与周人拉锯,可能识得周人的信号系统。他们释放误导性信号、阻碍信息的传达也并非没有可能。所以周都告急时向其他诸侯求救的传令方式,应该还是周代礼制里有着明确规范的、相比之下不那么容易暴露的邮驿系统。

总结:中国历史上的女人总是扮演背锅侠

烽火戏诸侯的故事仅仅出现在《史记-周本纪》这一孤本里,并无其他有效的证据。而且周本纪在讲述褒姒的身世时,采用了神话出身的描写——褒姒是龙涎所化。明显的神话叙事和汉高祖是人蛇杂交混血的身份一样值得怀疑。但是“赫赫宗周,褒姒亡之”这样的咒骂出现在了诗经里是无可争辩的事实,而且夏商两代都有君王因为女色亡国的传说,司马迁结合这些材料编一个道德寓言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这一个传说应该只是司马迁结合汉匈战争的背景进行的演绎而已,从实际情况看纯属无稽之谈。

周代的开国先贤们在南征北战之际,也用心良苦地落下一颗颗分封的棋子,希望它们能蕃屏王室,但没有一个帝国的缔造者能为政权的衰败事先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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