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彦远在议论绘画时反复提到了崇尚自然的意义,这不仅与道家所主张的“法自然”思想有密切关系,也是佛教禅宗思想的反映。但他的绘画思想,又不完全依赖于“自然”。换言之,他并不是以消极的态度来对待“法自然”的,而是以一种积极的自叹来回应自然,从而反映“神变”,以合“天机”。

在消极与积极之间,前者大概只能算是“自然”的奴隶,实际上已经失去自然了,后者才称得上是自然的主人。那么,怎样才算是积极的态度呢?在创作方面,他强调画家所画的东西必须与个人的习性相一致。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的观点

在《论山水树石》一篇中,他出于对宗偃的山水画的喜爱,于是揣摩其创作的意图,进而想到要在真实的山水中去领会意境,由此提倡山水画的创作要能够做到“境与性会”。“境”是外在的,“性”是内含的,两者的关系又是相互依存的,缺了任何一方都不行。这样的创作方才具有“怡悦性情”的基本条件。

张彦远还谈到绘画的技法问题,强调“形似”必须依托于“气韵”才能存在,“敷彩”也只有在充分体现了“笔力”的前提下才具有感染力。由此,形态、气韵、笔力、色彩,构成了创作中合理运用技法的全过程。

历代名画

历代名画记在议论绘画的作用和技法时,张彦远也对书画同源问题阐述了自己的看法。书画是否同源,这在南北朝时期就已经引起人们的注意了。王微的《画论》中,就提出了“图画非止艺行”的观点,反驳了时人“以书巧为高”的偏见,并将曲、直、点、画等书法用笔,来比喻绘画中人物的表情、五官的部位,以及山峦丘壑之类。到了唐朝,由于皇帝对书法艺术表现出异乎寻常的重视,因此文人士大夫大都能书,名家层出不穷。

张彦远在这样的背景中来讨论绘画与书法的异同,显然来源于他对两者关系的深刻认识,体现出一种不为时流所左右的独立的艺术观。因此,他不仅根据历代著名画家笔法的来源,以证明书画艺术的“同体”,还从两者的艺术特色方面来指出绘画的独到之处,更为注重绘画的艺术价值。

例如,在谈到名、价问题时,他说:“书则为逡巡而成,画非岁月可就。”言下之意,显然是为了证明绘画的创作比书法更为艰难,从布局构思,到落笔起稿,到最后的着色敷彩,整个过程的前后衔接、统一协调,都不是朝夕之间就能完成的。所以他要强调“画之臻妙,亦犹于书”。

在明辨画理的基础上,《历代名画记》又针对历代画家的创作特点,提出了一个比较完整、相对合理、又能真实反映当时流行的美学思想的品评赏鉴标准。作为一家之言,张彦远所提出的标准难免受到个人主观意愿的支配,但它作为中国古代绘画鉴赏史上的一个突出例证,则不仅具有相当的时代意义,而且至今也还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张彦远提出的品评标准,以“自然者”等五个品第为主。“自然者”为上品之上;“神者”为上品之中;“妙者”为上品之下;“精者”为中品之上;“谨而细者”为中品之中;中品之下以及其他,不再具体地分出特点。我们当然不必过分拘泥于张彦远的这一划分标准是否准确,因为这毕竟是他个人的看法,但探讨产生这一标准所依据的思想和艺术倾向,却很有必要。

他以“自然者”为上品之上,和当时崇尚自然的思想倾向密切相关。魏晋南北朝之际,传统的儒家思想受到冲击,江南文人风尚以旷达放浪为时髦,所以魏晋时候的谢赫以“气韵生动”为画中第一品。晚唐时期,社会纷乱,政治凋敝,儒佛道三家的融合多于分离,隐士逸人大多遁迹山野。就此社会背景而言,张彦远以“自然者”为画品中的第一等,与讲究“气韵生动”的谢赫有相同之处。

张彦远超过谢赫的地方在于,他订立了一个新的标准,在每一个品第中都考虑到“六法”的得失。这样,无论置于何等品第的画家,人们所认识的是他们在创作中运用并体现“六法”时的优劣、高低,而不会专注于其中某个方面的不同了。这种综合了绘画艺术各方面的表现来考虑的品第标准,当然比单一的标准要合理、科学得多。

正统思想

张彦远像张彦远又是在严格的正统绘画思想熏陶下成长起来的评论家,每以见多识广而自许。对于流行一时的风气,他并不完全赞同。他虽然崇尚自然,但审美意趣又是以形神兼备为最高境界的。当有些画家在技法方面突破了传统而独创一格时,他往往只是谨慎地加以许可。

对那些脱离传统较多的画家,又还表示出些许的不满。如唐代的王洽,性格癫狂,善画松石山水,兴来之时,往往以头髻蘸墨作画,一时名声很大。但张彦远对他的画却并不很欣赏,觉得他的画没有什么稀奇的。如此看来,张彦远崇尚的自然,是有一定尺度的,随性写境固然重要,但还应当遵循绘画的自身规律,体现绘画的根本特征。

在张彦远以前,已经有不少人根据他们对绘画艺术的理解程度和鉴赏水平,提出了各自的品评鉴识标准,但张彦远还是根据自己的理解提出了一个新的品评系统。这当然不是说前人的品评一无是处,否则张彦远不会在自己的著作中继续引用那些评论,而是说明,不同的时代风气和不同的审美观,刻意产生不同的艺术标准。

这是在艺术发展过程中,接受与被接受的两者之间各自有所选择的必然结果,也是时代风气对于绘画艺术可以产生直接而巨大的、有时甚至是决定性影响的具体反映。

近代学者余绍宋,编写过一部《书画书录解题》,对前人的书画史论著作给了较为系统的研究,结果是对绝大部分著作提出了这样或那样的批评意见,惟有对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是个例外。他不仅列出了此书的种种优点,更揭示了此书在中国古代绘画史上的重要地位,言辞之间,大有将它作为画坛之“《史记》”的意思。

这并不奇怪,因为《历代名画记》一书,值得这样推崇。它并非仅仅局限于记载“历代”的“名画”,而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有系统的绘画通史。

张彦远以其独有的真见灼识,在上至先秦,下迄晚唐的整个历史时段,向读者展现了中国传统绘画宏大而广博的天地,其内容之丰富,令人叹为观止。所以,完全有理由这么说,若想学习和掌握早期中国传统绘画的基本知识和基本理论,《历代名画记》是一部值得一读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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